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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 远方来客(完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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室内温度骤然降至冰点,连利奥先生脸上的笑容都被冻僵了。

“注意措辞,”约翰·杰士卡冷冷开口,“上尉。”

安德烈闷哼了一声,但是闭上了嘴。

好几个人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,尤其是费尔南多·利奥。

约翰·杰士卡捏着高脚杯的长柄,轻轻摇晃酒杯——彻底失去光明之后,他发明了一种根据重心变化来判断杯中还剩多少液体的技巧——突然洒脱地笑了起来。

“怎么了?”温特斯娴熟地为老上级续上公牛之血。

“没什么,”盲眼将军浅饮了一口十二年的陈酿,“从未想过也有我来提醒别人注意餐桌礼仪的一天。”

温特斯哑然失笑,连安娜也不禁莞尔。

餐桌上的烛光又变得温暖而明亮。

“科纳尔先生,”约翰·杰士卡转向黑瘦老者,客气地解释,“打仗并非是谁的武器多谁赢,倘若真有那么简单,老元帅也就不必千辛万苦地办学了。”

“[好剑也得好臂舞],”杰士卡重复了一遍温特斯引用过的、陆院学员们无人不知的、老元帅的名言,“和你一样,我也见过帝国佬如何凭坚船利炮在季风海上肆意妄为,区区几百人就搅得远东航路不得安宁的。

“但武器终究要由人来用。况且赤河部也不缺军刀,他们想要的是火枪和大炮。”

杰士卡继续说明:“小部落伺候不起枪炮,就像小贵族无力供养用火药的军队。倾销武器,只会让赫德荒原重演一遍帝国的历史——小部落纷纷出局,而大部落愈发强势。”

“而一旦最终的赢家诞生,接下来遭殃的,就是奔马之国,”杰士卡淡淡地说,“相信我,我们帕拉图人对此再清楚不过。”

杰士卡的解释已经很深入浅出,但马泰奥·科纳尔并不满意。

因为盲眼将军给出的,并不是他想问的问题的答案。

“枪炮火药不行,刀剑盔甲又如何?”代表海蓝首富家族的黑瘦老者虽然刚才被当众冒犯,但他的脸上全无愠色,似乎根本不在意安德烈的粗鲁之举,他执着地追问,“赤河蛮人不缺军刀,就让其他蛮人也不缺军刀;赤河蛮人不缺甲胄,就让其他蛮人也不缺甲胄。”

“刀剑盔甲也是一样的,”盲眼将军今天格外有耐心,“都会让强者越强、弱者越弱,加速兼并。”

“所以你们真正想要的,”马泰奥·科纳尔一针见血地问,“是让赫德蛮人保持四分五裂的状态,继续混战。”

“四分五裂,没错,”杰士卡沉吟片刻,“混战,不。混战迟早会决出胜者,眼下,和平的大荒原对帕拉图更有利。”

马泰奥·科纳尔眯缝起眼睛,森然道,“那诸位不应止步于向蛮人们‘出售’武器,而是应该考虑‘白送’武器给赤河蛮人之敌。”

“白送?”安德烈笑出了声。

“是的,”马泰奥·科纳尔目光静如止水,“白送。”

安德烈哂笑,“苏兹部和海东部都在荒原深处,就算我们想白送,他们也未必能来取。”

“不能来取,就送到他们手里,”黑瘦老者仿佛丝毫听不出同桌小辈话语中的讥讽之意,居然开始替对方出谋划策,“我相信,尼科洛·波罗先生很乐意为诸位效力。”

“荒原凶险,犯不上只为给赫德人送点军械,就让波罗先生搞丢性命。”

“风险是旱拔子们要考虑的事情,您何必担心,”马泰奥·科纳尔看都不看同伴一眼,“利润足够大,佩鲁齐商行连沙海都敢下,赫德荒原又算什么?”

“沙海的路可能比荒原好走,但我向你保证,荒原里的蛮子肯定比沙海里的强盗多,”安德烈阴阳怪气,“不过话又说回来,我们为什么要白送蛮子武器?”

“所以,”马泰奥·科纳尔立刻抓住红毛狗熊的话柄,“诸位阁下一方面承认,你们需要赫德蛮人继续四分五裂;

“另一方面,面对赤河蛮人已经对其他蛮人取得明显优势、赤河蛮人吞并其他蛮人的势头‘无法遏制’的情况……”

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向温特斯,讽刺地问:“你们却打算什么都不做?”

“眼下的帕拉图,确实经不起一次大规模的赫德入侵,”巴德代替温特斯的回答,“所以您说得没错,一盘散沙的赫德诸部更符合帕拉图的利益,但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的最好方式是和平。而武器很难带来和平,在大荒原,武器只会催生战争。”

“那不是更好?让蛮人杀得血流成河,”马泰奥·科纳尔扫视身着军服的年轻人们,反问,“诸位难道不想看到大荒原血流成河?”

“是的。”

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。

这次,是温特斯亲自回答。

“我不希望看到大荒原血流成河,”温特斯平静地说。

“为什么?”马泰奥·科纳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狼之血,“他们不是您的敌人吗?您难道不想消灭他们吗?”

“科纳尔先生,”温特斯似笑非笑,“您要明白,您所说的‘他们’,不是一个人、两个人,也不是一百个人、一万个人,而是一个——也可能是好几个——世代在那片土地上生息的族群。”

他目光炯炯,语气郑重,“想要‘消灭’这种敌人,只有两种方法。

“一,你亲自拿起军刀,把他们赶尽杀绝,字面意义上的赶尽杀绝,不分男女,不分老少;

“不要指望塞给他们一点武器、等着他们自相残杀把彼此杀光——自相残杀也是有限度的;

“也别想指望假借他人之手来办成这事,那样不仅愚蠢,而且怯懦——既然要干脏活,就别假惺惺地装作没有弄脏靴子。”

烛火在不安地颤抖,客人们的影子在餐厅的墙壁上狂舞。

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,某人的话还没说完。

“但是你要知道,科纳尔先生,‘人’这种东西,想要杀光是很难的,”温特斯的口吻理智到冷酷,“因为人有手,会反抗,有腿,会逃跑,有脑子,会躲藏。

“一个人是做不成这事的,能消灭一个族群的,只有另一个族群。

“这意味着你要动员很多人,耗费很大的力量,花上很长的时间,还要死上很多人,很多很多人——不是‘敌人’,而是自己人,才有可能做成这件事。

“最后,当你真的做成这件事以后,你会得到你的奖赏,一片无人的土地。就这么多——毕竟你把人都杀光了嘛。”

“我不是商人,我不擅长计算成本和利润,”温特斯的后背离开了椅子,他身体前倾,双手压着长桌,倾身靠近位于他左手边的三位客人。

虽然狼之血仍旧是坐姿,但马泰奥·科纳尔、费尔南多·利奥和尼科洛·波罗都好像在被俯视,甚至感到窒息。

温特斯紧盯着黑瘦老者,“所以科纳尔先生,您来告诉我,这个办法是会大赚特赚,还是得不偿失。”

马泰奥·科纳尔没有回答。

“或者,用另一种方法,”温特斯摊开右手,“你承认他们也是‘人’,理解他们的需要,倾听他们的诉求,公正地统治他们,将‘他们’纳入‘我们’之中,你也就不必去‘消灭’他们了。”

温特斯重重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,“这也是我要做的。”

敲击声令听者从失神中惊醒,直到这时,马泰奥·科纳尔才发觉自己在不自觉地屏息。

“新共和国致力于对赫德荒原建立长久的统治,输出一批武器,挑动一场混战,只为一夕安寝,而无视未来的隐患?这种事情,我不屑做。

“所以,是的,没错,”温特斯恢复了原本的坐姿,正色道,“我不想看到大荒原血流成河。”

马泰奥·科纳尔缓缓呼出胸中积郁的气体,点了下头,“有魄力。”

“听起来可不像是赞许,”温特斯呲牙一笑。

“所以归根结底,还是道德问题,”马泰奥·科纳尔若有所思,“不是能力问题。”

“如果您真的计算过‘赶尽杀绝’的成本的话,”温特斯礼貌地纠正,“您就会明白,根本轮不上道德考量,而是单纯办不到。”

“不过,我还是不明白,”马泰奥·科纳尔仍旧在执着地提问,“如果我没理解错——您希望,不,您需要蛮人四分五裂、需要赤河蛮人与其他蛮人继续僵持。但分裂和僵持就意味着摩擦,换而言之,您需要蛮人流血;

“与此同时,您又想要将蛮人诸部彻底纳入帕拉图,所以您又不想看到未来的帕拉图人流血。”

马泰奥·科纳尔审视着温特斯·蒙塔涅,“也就是说,您既要让蛮人流血,又不想让蛮人流血。”

温特斯想了想,理直气壮地承认,“没错,是这样。”

“也就是说,您明知您的矛盾之处,却不打算解决它?”今晚第一次,马泰奥·科纳尔皱起眉头,“要知道,阁下,世间有很多事,都坏在‘既要、又要、还要’上。”

“我当然知道,”温特斯反问,“可也像你所说,‘世上哪有不欲壑难填之人’?谁不想‘既要、又要、还要’?”

他一字一句地问,“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这么容易做,那要我做什么?”

黑瘦老者陷入沉默,片刻后,同样是今晚头一遭,马泰奥·科纳尔笑出了声。

这一次,他真诚地给出评价:“有魄力。”

“我可把这句话当成赞美了,”温特斯笑着致谢,下一刻,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,“科纳尔先生,您今晚已经问了够多的问题了,可否也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?”

“当然,阁下,”马泰奥·科纳尔颔首。

温特斯直视黑瘦老者深井似的双眼,仿佛要刺破井中的迷雾,一探水下究竟,“你到底想问什么?”

“科纳尔先生,”温特斯沉声说,“我不认为你问这么多问题,是因为你关心赫德人的命运——你没那么博爱;

“我也不认为你说服我们向赫德诸部出售武器,是因为你垂涎这门生意——荒原贸易的利润或许会让佩鲁齐商行眼馋,但是对科纳尔家族而言,根本什么都不算。”

温特斯拉住安娜的手,与安娜对视了一眼,又很快将视线转回马泰奥·科纳尔身上,“您是安娜的客人,也就是我的客人。在这里,你可以问任何问题,只要条件允许,我都会如实回答。”

温特斯重重地说:“所以,您到底想知道什么?请干脆地问吧,别再拐弯抹角、云山雾绕了。”

餐桌上的其他人闻言,不约而同地看向黑瘦老者。

“我的问题其实很简单,”马泰奥·科纳尔微笑回答,“我需要知道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譬如,我需要知道,您是否会因为道德约束,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。”

“什么算正确的决定?正确不正确,只能事后验证,无法事先判断,”温特斯反问,“而且您凭什么认为,您来到我家、与我共进一次晚餐、问几个问题,就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?就能知道我‘是否会因为道德约束,而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’?

“您又凭什么确定,我的回答都是出自本心,而不是曲意逢迎或虚与委蛇?”

“确实不能,”马泰奥·科纳尔从容不迫地说,“所以才需要不断地提问。”

“那您现在有答案了吗?”温特斯问,“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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